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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了

2023年12月0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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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版:文艺副刊
2023年12月05日

余犹力未已

胡晓军

 

一幅大画,大到占了整整一面墙。同为鱼之主题,其他几十幅连同陶瓷、玻璃、综合装置,与其相比全都成了迷你。此画题为《漏网之鱼》,是林明杰“鱼有梦”艺术展的点睛之作,也是所有展品中唯一的命名之作,显然可视作他的第二本艺术随笔集《艺术是漏网之鱼》的图解,因此大得有理。

此画呈横向长方形,东南侧一张连绵大网,底部破了一个大洞,网的丝缕画得质感十足,尤以破损处最逼真;西北方一条大鱼,鱼头及中段已出离了画面,只剩尾部,尾的摇摆画得动感十足。然而鱼是主动挣脱还是被动摆脱,也即大网是为外力击破还是因腐朽自破,不太好猜。我的第一感是他今年退休,如此是被动的;但第二念马上袭来,因他倡议艺术须打破固定思维,如此则是主动的。还记得他赠我的第一本艺术随笔集《艺术是同床异梦》,通篇艺术人人可为,犹如同床;艺术各各不同,好比异梦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
但偏偏在艺术界,至少是在艺术界,异梦者真的不多,漏网的实在太少。绝大多数到最终都未冲口而出,当一个道破皇帝新衣秘密的孩子;绝大多数到最终也没摆脱渔网,做一条突破规矩实现自由的鱼儿。明杰先生很早就做艺术批评,其文思路清奇、言词精妙,尤多以比喻来阐释深刻复杂、难以表述的话题,“同床异梦”是,“漏网之鱼”也是。他还用鲜花和干花分喻有艺术加持和无艺术增辉的思想。我以为用喻,是对古典文论传统的回归,像苏轼“万斛泉源”、严羽“羚羊挂角”、张炎“野云孤飞”之类。“七宝楼台”是炫人眼目的仙阁,却被张炎拿来批评吴梦窗“碎拆下来不成片段”的词作。这便是钱锺书“喻之两柄”的另一端了。明杰先生同样,他用中药铺里的药材比喻只有思想性没有艺术性的“创作”,用“艺术不是逃避红尘的隐士”比喻那些大师并非世外高人,而是遍身烟火气的凡夫俗子,大家之所以错认他们“高隐”,实为见其作品“高隐”罢了。

比喻是修辞法,但不止于修辞法。钱锺书说比喻最适用于文学创作,因为文学诉诸形象,比喻即为本体;若用于理论写作也即诉诸逻辑,比喻则是借用。他比喻说,文学的比喻似骨肉团聚的家室,理论的比喻如旅客的过亭。我以为然,两者虽都能道中要害、令人会心,其实状态迥异——文学的比喻,本体和喻体拉得越远越能出妙句、生奇想;理论的比喻,本体和喻体即便离得再近也极易出漏洞、生歧义。这便是钱锺书说的“喻之多边”的其他边了。明杰先生的文章既是论理的,须要确定一边而排斥多边,所以他常把本体和喻体以“是”或“不是”直接等于起来,而不像诗人小说家那般用“好比”“如同”“仿佛”之类,不为别的,就为了确定性。然而比喻犹如滑不留手的鱼,身体成了论理工具,心里实有不甘,文学的本体、形象的思维与精短的篇幅暗地合谋,大幅改变了文章的面目,以至于他的两本艺术批评集都被别人、连同自己称作了“艺术随笔集”。

如今这条漏网之“喻”,从他的文中游到了他的画里、挂到了墙上、进了我的视线。也就是说,他的比喻从逻辑的网中摆脱出来,游到了形象,游到了文学,游到了艺术。就在此时,它自由了,它的“多边”犹如先前缚紧、瞬间释放的八爪,不再按作者的指定方向前进,而是凭观者的联想四处游走,于是有的人认为摆脱了职场的纷杂、名利的控制、情感的牵绊,有的人觉得摆脱了观念的制约、审美的束缚、文化的禁锢,有的人发现意舍却了形、灵抛弃了肉、生出离了死……至于被动还是主动,不太好猜;以我之见,当然是趁着尚有思力和体力,主动一些为好。我还想起影片《肖申克的救赎》所说的“体制化”来。人们被监狱所囚禁,前十年恨它,后十年习惯了它,又十年离不开它甚至爱上了它、维护着它。只有极少数人不甘心,如同比喻被论理囚禁的那般不甘心,无论成败总要主动地挣脱体制化,就如那句台词:“有些鸟是关不住的。”

我忽地知觉了“有些鸟”与“这条鱼”的关联。明杰先生画鱼而不画水,他的鱼活在红蓝两色之间,存于水天不分之中,岂不暗示了《逍遥游》所说的“北溟有鱼,其名为鲲”正向“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”变化之时?换句话说,岂不是文学艺术的比喻正向哲理思辨的寓意变化之时?我以为寓意,是对古典哲学传统的回归,像庄子的大木和秋水,像柏拉图的洞穴及影子之类,都寄托了人对自己生存状态的怀疑和摆脱这种状态的愿望。这恐怕也是明杰先生的怀疑和愿望了。与这幅命题的大画相比,许多无题小画连同陶瓷、玻璃、综合装置,寓意更多更深。只消看这些鱼便知,它们极少露全身,通常只有头、尾或之间的一部分,这本身就是怀疑和愿望。

中国古代写意画与西方现代抽象画的理念、手法截然不同,却也不是绝无相通,至少能用比喻来试一试——同一条河里的青鱼和鳗鱼,外表内脏习性迥异,毕竟都是鱼类。我以为两种画法的相通处是“别太相信自己的眼睛”。写意画家及论者感觉世界万物是艺术无法复制的,既然如此,索性写意;抽象画家及论者认为纯粹理性是现象不可超越的,既然如此,干脆抽象。两种画法都是先指向怀疑的对象,然后是世界,最终是自己。

有人说最伟大的艺术都是怀疑主义的。艺术史上,写意、抽象都出现在写实、具象之后,这是否证明人类的初级智慧是确定和释疑,高级智慧才是怀疑和愿望?如此说来,确定和释疑便是渔网,怀疑和愿望便是摆脱。可见怀疑主义既不是虚无、更不是绝望,而是有为的,即以怀疑对待已知;也是无为的,即有愿望却不妄断未知。

有鱼将化鹏,海与天云里。

变化可随心,红蓝岂喻水。

疑从眼内生,梦自画中起。

网既密而牢,余犹力未已。

明杰先生的有为,便是以作画进入了艺术界,得了个在场者的身份。既在场内,便难以公然地怀疑和愿望,于是他的无为,就是寻了个旁观者的位置。此举无关低调、无关清高,正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所需要的位置。

但这个位置必是不舒服的。最舒服莫过于全然陷于其中,代价是同沉共浮。从《逍遥游》的大木和《理想国》的洞穴可知,“沉”的概率要比“浮”大得多。另外,这个位置必是得之不易的。明杰先生要找到这个位置不难,而要别人不在意他在这个位置最难。好在他的艺术批评做得更早、名气更大,尚可暂时遮蔽一下自己。但近年来,他的画作展览了、宣传了、研讨了也就是出名了,他旁观者的位置就可能待不住,他怀疑主义者的身份也恐怕保不住。到了那时,他是否仍能够“同床异梦”?是否会再当一条“漏网之鱼”?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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