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拜访董其昌
徐 侠
松江有一部古书叫《五茸志逸》,被称为异书,它纂集松江史事掌故,尤以明代及明清之际人文为重,多可歌可泣可钦可矜之事,内容浩博,为野史之集大成者。作者吴履震,伏处村落,思念故国,笔下流宕反清意识,被称为异人。书成而不能面世,过了一百五十多年才被人抄写出来。其中也有作者自己的逸事,他原本是一位翩翩佳公子,很幸运去拜访了董其昌,这为他成为异人、成就异书埋下了根子。
吴公子拜访董其昌,应该是在大明万历三十五年,那时他还未满二十岁,有名无字,所以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求取一字,藉以在成年后日夕惕励,变作不同凡响之人。董其昌满足了他的心愿,并拿出一把折扇题诗奉赠。他是董其昌的同年进士吴炯的从子,俗称年家子、年侄,要不然他一位公子哥儿怎能进得董府,受到这样的礼遇呢?他极可能是跟着伯父去的,因为伯父从兵部主事任上乞假归里快要十二年了,而董氏刚从长沙被迫辞官回乡后正在家中闲居,惺惺相惜,去看望老友正是情理中事。伯父乏嗣,公子是族中大侄子,马上就要成人,带他去见识见识名闻天下的国士,帮他办件有意义的事,何乐而不为?
董其昌交游广阔,迎来送往不知有多少,这样的拜访对他而言只能算是一般的应酬,但是在吴公子的心里却十分重要,终身难忘!很多很多年以后,他老了,明朝也灭亡了,他回首往事记忆犹新,作了如下记载:玄宰先生与先太仆同己丑廷试,余以年家子时未弱冠,谒见先生,求取一字。先生以余居长,名履震,字余曰孟蜚。因写一扇赠余,诗云:“故国池塘倚御渠,江城三诏换鱼书。贾生词赋伤流落,只向长沙住岁余。”先生外迁楚中学政,不久遂赋归来,故其诗多感慨云。
先太仆即堂伯父吴炯,后官至太仆寺少卿,比兵部主事位高。玄宰先生,亦敬称,董其昌字玄宰,官湖广提学副使,别称楚中学政,无奈辞归,感而赋诗,难抑失意情绪,且题在赠予后辈的折扇上,可知遭受官场打击不久,怨恨的心理还未平复。
吴履震,华亭人,家住浦南吕巷,乘舟至松江府城访董需要大半天时间,该是与伯父专程而来。取字,是慎重之事,伯父肯定已预先写了信,让玄宰先生考虑考虑。果不其然,字取得很独特,孟蜚,音义皆好。孟,指在家族同辈中居长;蜚,通飞,上古有赵国先祖蜚廉,亦作“飞廉”,是杰出的御者、行者,被神化为奇鸟、风神。履、震,是易经中的两个卦,履象征鞋、足,表示实践、行动,震即雷,履震意为行动像雷一样的勇猛迅速,所以蜚、蜚廉正与之相符。
访董,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呢?我脑海中跳出王安忆小说中的画面,是对上海顾氏伯侄第一次拜访董其昌的描,写得真好,董方中举人,美髯,神情倦怠,不客套,侄子回去报告媳妇,说看起来竟是个大俗人,他媳妇倒好,说兴许是大雅若俗。但这似乎适合于他浮沉宦海之后,而吴公子眼中的董其昌不更好吗?
这次拜访真令吴公子兴奋,留下了美好的回忆,却殊不知,它还为他的人生刻下了密码。当岁月尘埃落定,他的传世名著《五茸志逸》让古代松江历史变得非常丰满,而地方志中没有他的传记,后人仅从书序窥测他,不乏误解,至今还搞不清楚。我崇拜他,认真地一则一则看他的书,发现了这段刻着密码的文字,可以豁然解开疑惑。
《志逸》前有七篇序、引、题词,在对作者的称呼上,都没有用他的名和字,除了一作“吴子”,都以“长公”称之,今人据此以为他“字长公”,这是一误。“长公”只是别人对他的昵称,是“长公子”之省略。西汉也有人以“长公”为字,则是为了与名相配,如夏侯胜字长公,长系雄长之意,又韩延寿字长公,这个“长”则是延长之意,读音也不同。“长公”,自北宋苏轼被称苏长公以来逐渐流行于贵族间,家中兄弟有才华,排行老大、老二的,就有可能被喜欢他们的人称之为“长公”、“次公”或“少公”,只是称呼而已,如董其昌撰《吴次公传》:“吴次公者,字子登,名世科”。吴履震在家族兄弟中是老大,他自己既写“先生以余居长”,朋友序中引他从弟的话“家伯氏长公”及述“其伯兄长公”,可以印证。
序二云“长公于怀野公为从子,于圣阶君为从兄”,怀野,堂伯父吴炯之号,圣阶(嘉),吴淞总兵吴志葵之字,今人据此以为吴志葵是吴履震从兄,这是二误,误在理解时逻辑混乱,将从弟当作从兄,实际上“为从子”、“为从兄”的主语都是长公吴履震。如果吴志葵是他的从兄,那么“长公”、“家伯氏”等称呼应属于吴志葵。
序二作者张家璧是吴志葵的朋友,所以先叙吴志葵事迹,而今人懵于文意,据此以为吴履震参与了抗清战斗,这是三误。吴志葵职责所在,风云际会,想退却也难,吴履震是一介书生,苟全性命,仅能排遣孤愤于著述。
序四落款记时间为“乙巳季夏”,即康熙四年,而书中除最后两则明显为后人所添外,数处提到的时间最晚也是康熙四年,说明最后的成书时间就是该年,这与万历三十五年相差了五十七年。当时吴履震未弱冠而取字,说明马上要弱冠了,古代士子二十岁为弱冠之年,要有字配名,那么万历三十五年他应该已有十九岁,至康熙四年为七十六岁,这与序三云长公“年已七十六矣”完全吻合。
拜访时间、字、排行等,正是我了解这位历史人物的密码,结合序、引、题词、自叙和书中的一些资料,他的生平及言谈举止、性情志趣等,就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。
他出身官绅世家、德义富室、书香门第,美男子,少怀远大抱负,性情风雅绝俗,议论风发,而应乡试不第,销声于士林。年逾半百,国亡家衰,坐拥万卷藏书,恣意搜讨文史,在失意的人生中自寻快乐。老而坎坷贫困,耿直不阿,著述之志弥笃,终成不朽事业。
回首万历三十五年,那些名噪天下的几社成员大多还未出生,而吴公子是太幸运了,与那么了不起的人物有一次看似平常实质如此深刻的接触。李延昰《南吴旧话录》云:吴炯成进士后,把一位妹妹嫁给了“董尚书”。“董尚书”当指董其昌,董其昌三十五岁时与吴炯同中进士,原配龚夫人,则吴氏只能做如夫人,她是吴公子堂姑,那董其昌岂不是堂姑父?古人尤重戚谊,但拜访时及后来忆拜访都丝毫未反映出这层关系,所以我不敢相信,这是唯一的疑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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